第228章 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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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是他这个巡抚遇了事还要去请示殷士儋，那他们俩的仕途，恐怕就一齐交代在这里了。</p>

余廷檟见父亲心乱，干脆说出自己想法：“大人，依孩儿看来。”</p>

“您就当孩儿没跟您说过这事，孩儿也当没见过他，咱们私下查到就高抬贵手，沈鲤、安九域他们撞见了，咱们便公事公办。”</p>

“说到底，大人只需做好本职，便可圣眷不失，旁的细枝末节，未必会在乎。”</p>

余有丁闻言，倒有些欣慰于儿子的懂事一一无论怎么说，比殷诰那种丧门星好多了。</p>

他心中逐渐冷静下来。</p>

“对，要防着有人拿这事做文章，我必需做好本职，否则皇帝必然疑我。”</p>

“但本职归本职，却不能身先士卒，免得越陷越深……”</p>

想到这里，余有丁猛然摇了摇头： “府衙恐怕也去不得了！”</p>

余廷檟有些跟不上思路，疑惑道： “这是为何？平定民乱，难道不坐镇兖州府？安御史还在等着大人。”</p>

余有丁叹了一口气： “如今沈鲤正在曲阜杀人，我不能支持，又不能阻拦，去了府衙只怕平白惹得一身骚。”</p>

说完，儿子仍旧一头雾水。</p>

余有丁见状，只好将话说得明白些： “如今清丈，非止地方上斗得厉害，中枢也不能免俗。”</p>

“上次沈鲤将北直隶巡田事上报，内阁申时行票拟‘急功近利，根基不固’，礼部尚书汪宗伊也奏请皇帝，收回沈鲤的巡抚符牌，此后小事联合地方，大事上报中枢。”</p>

“还是王锡爵等人出面力挺沈鲤，主张巡田非常事，当有非常之权。”</p>

“现在党内，也隐隐有了激进、保守二派。”</p>

“眼下沈鲤在曲阜县城中大肆杀戮豪右…。 。。 “</p>

说到这里，余有丁戛然而止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</p>

沈鲤现在就是政治旋涡，能不沾染最好别碰———若是寻常时候，余有丁还能身正不怕影子歪，凭着一身正气站一站队，但如今惹上殷诰这个麻烦，就不得不谨慎再三了。</p>

余廷檟陡然从这种视角剖析时事，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。</p>

他讷讷道： “那陛下……”</p>

话一出口，就被余有丁不耐烦打断： “皇帝在清丈事上态度坚决，却又从来不主张沈鲤这样滥杀无罪。”</p>

“上次北直隶复核的争论，皇帝也只是和了一场稀泥，让沈鲤正确处理好清丈时的敌我矛盾与内部矛盾。”</p>

“说了跟没说一样，谁也猜不准皇帝在这事上是什么态度。”</p>

若是皇帝不支持清丈，国朝灭亡指日可待。</p>

若是皇帝公然嗜杀，恐怕离民贼独夫不远。</p>

于是，皇帝只能既要又要。</p>

就是苦了他们这些做事的人。</p>

余廷檟似懂非懂，干脆拋诸脑后： “既然不去府衙，那咱们去哪儿？”</p>

余有丁思索片刻，最后一次掀起马车帘子，朝外吩咐道： “来人，替本官带话给安巡按御史，就说……”</p>

“就说兖州府民变事急，耽搁不得，巡抚衙门分一半步卒给他，与本官分头行事。”</p>

“我就不去府衙了，这就亲自领兵，立刻转往谷阳、定陶、巨野、曹县等处，扑灭民变。”</p>

“剩下的郯城县、峄县、沂州等地就托付给他了！”</p>

说罢，余有丁缓缓坐了回去。</p>

在儿子复杂的眼神中，余有丁叹了一口气： “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”</p>

……</p>

子在川上曰。</p>

此川是何川？泗水也。</p>

死去的尸体就像水一样，铺满了整个泗水。</p>

这是民乱之下，悲天悯人的感慨。</p>

只争取了半日时限的何心隐，马不停蹄地直奔乱民聚集的寺庙。</p>

寺庙沿河而建，也方便乱民取水饮用。</p>

沿途聚满了这次动乱裹挟的赤民。</p>

等到寺庙遥遥在望时，最夺人目光的，反而寺前一群黑压压的、狼狈不堪的乱民。</p>

粗布麻衣，皮肤黢黑，手掌上布满因为做工、农活生出的老茧。</p>

有别于众人口中民乱时罢市游行的井然有序，眼前这些人不仅没什么章法，反而稍显游离混乱。</p>

何心隐将这些乱民尽收眼底。</p>

有一路跟在身边的乱民开路，何心隐很顺利地见到衣衫褴褛的乱民，自发分开一条通道。</p>

当然，也起了一些小波折。</p>

在乱民们得知何心隐的身份时，争相上前，七嘴八舌说着方言，听得懂的，听不懂的。</p>

“大老爷，俺们求你了，让衙门别加税了！”</p>

“俺听过恁老，帮忙说说话吧！ ”</p>

“我们只是示威！没有谋反！”</p>

喊冤，申诉，请求，不绝于耳。</p>

偶尔夹杂着不满的呵斥，也很快被哭喊声、叫嚷声挤到后面去了。</p>

何心隐艰难应对，中气十足的解释也被淹没在了嚎哭之中。</p>

眼见越来越多人围拢过来。</p>

时间紧迫，正事要紧，何心隐无奈之下，只得蒙着头往里走。</p>

狼狈钻行好长一截路，才终于豁然开朗。</p>

何心隐神情复杂地回看了一眼，这一幕，注定要死死刻在他的脑海之中。</p>

显而易见的是，在豪右们完成引导后，乱民中大户家丁、士人的含量，极速下降，多剩下这些被裹挟其中的佃户、帮工。</p>

当然，不包括民变的首领们。</p>

何心隐跟着引领，终于进入佛堂大殿，同时，也见到了这次民乱的首领们。</p>

随从被拦在了殿外，另有两名大汉看住了门口。</p>

传闻中的葛成，坐在大雄宝殿的正中间，面无表情。</p>

麾下六名骨干，面朝大门，依次坐在葛成下手。</p>

何心隐推门而入，双方甫一照面，立刻便有人先声夺势。</p>

“夫山公，只要朝廷愿意停了兖州府的清丈，我家葛将军甘愿认罪，自缚入狱！”</p>

一名身材五短，尖嘴猴腮的男子主动开口。</p>

何心隐一怔。</p>

转头只见被“甘愿认罪”的葛成，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，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。</p>

何心隐将这一幕记在心底，面上不动声色对尖嘴猴腮的男子问道： “你是何人？”</p>

此时，葛成下手的另一人冷哼一声： “闲话少问，夫山公，你既然代表官府来和谈，你就说兖州府能不能停了度田！”</p>

说话之人大腹便便，见之委实不似穷苦人家。</p>

葛成仍旧一言不发坐在上首。</p>

何心隐心中大致有了数，他也含糊，很干脆地摇了摇头： “清丈是国策，决不可能收手。”</p>

大腹便便的男子勃然大怒： “何心隐！给你三分薄面尊称你一声夫山公，你要是这般目中无人，恐怕今日有命进来没命出去！”</p>

葛成毫无反应，反倒最先开口的尖嘴猴腮之人出面打着圆场。</p>

后者仍旧保持着基本的礼数： “夫山公，一经清丈，几乎断绝了我等小民的生路。”</p>

“如今朝廷执意清丈，我等横竖都是死，夫山公还是放任我等自寻死路罢。”</p>

说罢，他率先起身，手掌伸出，一副送客的模样。</p>

另外五人或坐或起身，先后附和着送客。</p>

何心隐进门不过说了两句囫囵话，眼见就要被送客，哪里不明白眼前这些人不达目的根本无心和谈。</p>

至于动机？</p>

若是朝廷不肯停了清丈，这些人恐怕巴不得寺观外的赤民尽数死于缇骑的屠刀之下！</p>

届时自然有人藉此去震动朝廷。</p>

何心隐深吸一口气： “这位头领说，一经清丈，几乎断绝小民的生路。”</p>

“在此，我以性命担保！此次清丈！绝不为小民加赋！”</p>

他虽年过六旬，但声音极为洪亮，此时震声开口，立刻便传至屋外。</p>

“如今朝廷先礼后兵，我若和谈不成，立刻便是缇骑抽刀在后！”</p>

“我观几位头领不是寻常人家，或许可以一走了之，那外面上千人懵懂间便为诸位的决定丧了性命，又何其可怜！？”</p>

“诸位头领一言不合便要赶我，我看，不若打开大门说话，来一场千人公议！”</p>

说罢，他毫无征兆转身，将手一把按在门上，登时就要拉开！</p>

几名头领见他大呼小叫就预感不妙。</p>

此时何心隐一个不留神就要开门，无不勃然变色。</p>

“住口！”</p>

“来人！将他扭送出去！”</p>

守门的大汉也反应过来，立刻伸开双臂，扑将上前，撕扯何心隐。</p>

后者作为当世有数的大侠，老当益壮，自然分毫不惧。</p>

左右大汉一齐袭来，钳住何心隐双手，铆足全力想将人按倒。</p>

何心隐双臂使劲，与两名大汉角力，借势一蹬，凌空一脚，将大门踹开！</p>

日光照进来，屋内陡然一亮。</p>

衙门遣人和谈本就是动人心弦的事，再加上何心隐又是震声，又是撕扯，外间早就听到了动静，里里外外围拢了数圈。</p>

见状，几位头领顾不得体面，连忙招呼亲信： “此人无心和谈！来人，将他撵出去！”</p>

话音一落，人群中几名手持棍棒的壮汉越众而出，直扑何心隐。</p>

说时迟，那时快。</p>

“住手！”</p>

一声暴喝，从大殿内传出。</p>

壮汉的动作戛然而止，旋即进退两难。</p>

屋外的乱民向里间伸头探望。</p>

喝止之人，竟是葛成，只见其缓缓起身。</p>

他的眼神略过了神情愕然的几名首领，背部弓起太阳穴凸高的何心隐。</p>

他看向屋外的“贼众”，神情肃然开口道： “衙门来人和谈，是游学讲道、名震天下、创办四门会、面刺皇帝之过的夫山公，他说，要咱们开门公议。”</p>

几名首领面色难看。</p>

其中那名大腹便便的男子，脖颈上青筋跳动，暗中拉住葛成的衣角，咬着牙低声说着什么。</p>

葛成置若罔闻，甩开衣角： “兄弟们若是有意，就将门开着，在外席地而坐，一起听上一听。”</p>

有了这话，部众默默在空地上坐了下来。</p>

只剩下方才手持棍棒的壮汉们，猝不及防之下，还直愣愣站在外面，被席地坐开的兄弟们挤得没有立足之地。</p>

葛成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，粗布麻衣在身，却也有几分不同一般的气质。</p>

此时，他才看向何心隐： “夫山公方才说，此次清丈，小民不加赋，这话怎么解？”</p>

面对这一番波折，何心隐早有心理准备。</p>

就算几名首领无心和谈，那屋外的佃户小工们难道还想跟朝廷死磕到底么？</p>

至于葛成出面，也是意料之外，情理之中了——朝廷都做不到铁板一块，更别说乱民，各有各的诉求罢了。</p>

何心隐收敛了锋芒，整个人再度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小老头： “葛将军，这话本就是中枢的大政，只是被有心人刻意误传而已。”</p>

“这次清丈，乃是中枢为了从豪右手中厘清田亩兼并、归拢大亩小亩、为隐户登记造册……从来不曾说要追夺丁税，加收田赋！”</p>

这话一出口，屋外立刻交头接耳，窸窸窣的声音交响。</p>

同样的话巡田衙门也张贴过布告。</p>

但是，不同的人说出的话可信度是不一样的，衙门的公信力，未必比得上何心隐。</p>

“好，夫山公名声在外，这话我姑且信你，朝廷是对着豪右下刀子的。”</p>

葛成很是豪爽认下了何心隐对清丈的分辨，又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几名首领。</p>

几名首领面色难看——打开门说话的时候，葛成就是货真价实的头领，在场谁都不好驳他的面。</p>

何心隐则是一喜。</p>

正要开口，葛成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：“但，夫山公以为，中枢对地方动了刀子之后，地方衙门、大户、乡绅们，是自吞苦果，还是对小民变本加厉的盘剥？”</p>

何心隐皱眉。</p>

葛成从大雄宝殿正位上缓缓走了下，身形也甚是魁梧，虎背熊腰，七尺有余。</p>

一身的游侠气质，几乎遮掩不住。</p>

“小民投献给大户田亩，大户们手眼通天，许多是不给朝廷上税的。”</p>

“这些所谓的兼并也好，大小亩也罢，往后要全部完税，大户们肉痛之余，会不会给小民加租？”</p>

“再者，门外的黑户也不少，说是都要登记造册，暂时免除丁役。”</p>

“那免除期过了又如何？他们能从一穷二白，凭空变出身家么？”</p>

“朝廷还说了，清丈过后，杂税要尽数取缔，往后只收正税。”</p>

“说远点，这本来就是开国时的国策，但后来呢？”</p>

“说近点，几年下来，整个兖州府，怎么未见一县一州合并了杂税？”</p>

葛成站定在何心隐面前，认真道： “夫山公，这事闹到这个地步，我死则死矣，哪怕有人承诺我至多几年牢狱之灾，我也嗤之以鼻。”</p>

“若是论和谈的诚意，这些赤民我可以将他们驱散回家，我项上人头也可以交托给夫山公。”</p>

“我就想问一句……”</p>

“何大侠，你是道上有数的信人，你摸着良心告诉兄弟们，清丈过后，小民真的可以不必加赋么？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