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9章 繁火内蒸，寒热交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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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，查志立这厮，去年还是河南左参政，被梁梦龙以贪污腐败为由，一杆子弹劾到福建去了，现在还没老实是吧？</p></p>

至于俞大猷……</p></p>

朱翊钧好奇道：“怎么个勾结法？”</p></p>

邓以赞迟疑了一下，才开口道：“说是栗参政住进了俞都督府上，奏疏上还说，两人抵足而眠，乃是一起玩弄美婢的同道之人云云。”</p></p>

“不过后者显然杜撰，奏疏已经被内阁打回去了。”</p></p>

朱翊钧忍不住啧了一声，真是会用词，不得不服。</p></p>

他随意道：“让内阁去处置罢。”</p></p>

邓以赞闻言点了点头。</p></p>

他语气轻快些许，结尾道：“就这些了，除此之外便是会试的议程考卷、通政司报纸的争论、吏部人事任命、都蛮大捷的赏赐等等。”</p></p>

一行人距离乾光殿已然不远了。</p></p>

一路上，都能看到不少内臣女官，搬着物件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。</p></p>

显然是为移宫准备。</p></p>

朱翊钧走在前头，摆动起手臂，终于说起闲话来：“说到报纸争论，朕记得邓卿是江右王学门徒？”</p></p>

这就是心学的含金量。</p></p>

从前首辅，今次辅、群辅，到中书舍人，翰林编修，门徒遍布。</p></p>

邓以赞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事情，坦然道：“敢蒙陛下挂碍，臣确是王门学徒，只不知何为江右王门。”</p></p>

朱翊钧反应过来，打了个哈哈：“朕是说卿学的哪一派。”</p></p>

邓以赞自嘲一笑：“回禀陛下，正是如今顾君斥之为空，李公不屑一顾的无善无恶论。”</p></p>

论战一起，顾宪成已经靠学识被尊一声君了，而李贽，更是人皆称公。</p></p>

朱翊钧忍不住打趣一句：“卿倒是坦然，挨了骂还主动提起。”</p></p>

邓以赞终于收敛起神色，肃然道：“陛下，臣以为，学问不为天所做，不为地所做，不为圣人所做，如此，又何必挂怀他人言语。”</p></p>

朱翊钧看着邓以赞的神色，莫名升起一丝感慨。</p></p>

不愧是会试第一，殿试第三出身的儒生。</p></p>

学问做得越深，恐怕是越难为自己的理念所动摇。</p></p>

哪怕李贽带出普世价值观这种大杀器，邓以赞轻飘飘一句不为天地圣人做学问，就揭了过去，显然是真的不放在心上。</p></p>

朱翊钧走在前头，头也不回：“那邓卿学问，是为谁而做？”</p></p>

邓以赞看不清皇帝表情，只感觉语气不佳。</p></p>

他恍若不觉，一如既往，认真答道：“陛下，学问，自然是为己而做。”</p></p>

“臣谓心之本体，在顺其初者也。”</p></p>

“初者，万虑俱忘之时也。突然感之，卒然应之，则纯乎天者也。意气一动，而二三之念则继乎后。又其甚者，此念方萌，而二与三已并出其间，继与并皆非初也。”</p></p>

“故亲，我爱也，谓当爱而加之意则否；长，吾敬也，谓当敬而加之意则否。”</p></p>

“贵而益谦与傲同，醉而益恭与乱同。”</p></p>

“何也？徇外之心，为人之心也，所谓继与并者也。”</p></p>

“此心之原，不堕方体，不落计较，翛然而往，倏然而来，见其前而不见其后，知其一而不知其两，如此而已矣。”</p></p>

“此则所谓初者也。”</p></p>

“顾宪成想救世人说道德，李贽要夺道统论普世，臣皆不取也……”</p></p>

“臣只画地为牢，隅与自我。”</p></p>

“陛下，臣是真人。”</p></p>

这就是顾宪成批判的无善无恶论了，一切都要向本初去寻，后天的一切想法都是假的，蒙蔽灵台的。</p></p>

同时，也是最真实，最自我的人。</p></p>

邓以赞一番话后，小皇帝半晌没接话。</p></p>

前者不悲不喜，静静等候。</p></p>

好一会之后，皇帝才慢慢回过头，但出乎邓以赞意料的是，小皇帝竟然面带激赏。</p></p>

朱翊钧看着邓以赞，颔首认可道：“好一个自我，好一个真人。”</p></p>

“只盼邓卿日后能找回初心。”</p></p>

小邓个子不高，听了这话，怀疑皇帝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。</p></p>

殊不知，朱翊钧还真不是在说反话，而是他对李贽这步棋目前为止的现状很满意。</p></p>

李贽的普世道德论，是在他影响下诞生的，其中自然有缝合的成分。</p></p>

事情都得一分为二辩证看待，缝合自然有缝合的弊端。</p></p>

这门学说虽然对于中国哲学的现代重构具有理性启蒙意义，但与此同时，也具有消解传统的倾向。</p></p>

普世道德观依据客观性和外部性所建构的普遍主义文化立场，对于现在的儒学而言，是一种文化霸权。</p></p>

稍微一个把握不好。</p></p>

便会完全遮蔽传统文化的主体内省视野和精神超越视野。</p></p>

随之而来的，便是自我文化意识被斩断，文化的谱系性认同让位于外部判断。</p></p>

这就意味着从一个极端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</p></p>

但现在看邓以赞这个反应，显然火候刚刚好。</p></p>

中庸好啊，百花齐放好啊。</p></p>

只盼一个药引真能碰撞出属于华夏的哲学自我罢。</p></p>

……</p></p>

“去慈庆宫了？”</p></p>

朱翊钧一行人好容易走到乾光殿，没想到扑了个空。</p></p>

谁知道陈太后竟然去了慈庆宫。</p></p>

张宏将方才进去通禀所得来的消息，斟酌总结：“陛下，年前太后让李家姑娘提前搬回慈庆宫，替太后先打理一番，好在娘娘移宫前养些人气。”</p></p>

“不巧李家姑娘昨夜病倒了，太后一早便去慈庆宫照看了。”</p></p>

朱翊钧摇了摇头。</p></p>

这就是瞎折腾。</p></p>

他摇了摇头：“走吧，正好去慈庆宫看看。”</p></p>

一行人又转道慈庆宫。</p></p>

自从朱翊钧登基后，就没怎么去慈庆宫了，在一场大火后，更是再也没去看过。</p></p>

不过工匠的手艺自然是不用担心的。</p></p>

复建的慈庆宫与火烧前，几乎一模一样。</p></p>

仅有不同的地方，只在于焕然一新，明亮了不少。</p></p>

这样好的手艺，按理来说皇帝应该高兴才对。</p></p>

但张宏小心翼翼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，不明白发生了何事。</p></p>

时间缓缓流逝。</p></p>

皇帝站在慈庆宫外，既不离开，也不进去。</p></p>

已经驻足审视了好半晌了，神色却越来越难看。</p></p>

张宏不明就里，硬着头皮凑上前去：“皇爷，可是有什么不妥？”</p></p>

朱翊钧站在一处墙边，伸出五指抹了一把，在指间不断捻动。</p></p>

他看向张宏，听不出语气，蹙眉道：“朕记得，紫禁城的规制，内墙应当用红土才对。”</p></p>

紫禁城用红色的地方可不少，都是有规制的，什么地方该用什么料。</p></p>

张宏哪里懂工程问题，更不知道皇帝这般什么意思。</p></p>

只好谨慎挑着规矩说：“陛下，是该用红土，不过有时为了赶工，或者别的计较，也会用别的，慈庆宫这次复建，绝无偷工减料。”</p></p>

朱翊钧将手指在张宏衣服上抹了一把，点了点头：“朕倒是信这话的。”</p></p>

“毕竟朱砂可比红土贵。”</p></p>

朱翊钧抬头看向这座新建成的慈庆宫。</p></p>

满墙的朱砂，比之红土，更加晃眼夺目，美不胜收。</p></p>